亢头被判无期徒刑。这与大包不无关系。殴斗是因他引起的：对方八人，其中一个高个儿老远就用眼瞪他。大包也瞪他。走近了，谁也不相让，两人砰地撞个结实。大包跳起来一拳，于是莫名奇妙的混战开始了。刀是对方先拿出来，捅伤亢头的胳膊。亢头极英勇，握着刀刃夺过刀来。他看见高个儿猛揍大包的肋骨，就红着眼上去，朝他背心一刀！高个儿摇几摇倒下，死了。就这样，亢头犯下了重罪。
这段历史本来可以过去，但大包因怯懦而欠下一笔债。审讯时，对方七人一口咬定刀是亢头的，是他先动手，先拔刀。大包没有为朋友作证。先动手就是首犯，他若挺身而出，承认自己打了第一拳，高个儿的死就由他负责。他含含糊糊，顺水推舟，甚至默认刀就是亢头的。众口一词，亢头锒铛入狱，开始漫长的服刑生涯。
十几年过去，大包步入中年。他日子了不起的好，人发胖，小腹凸凸鼓起。他当供销科长，结识了七个大厂的供销科长，号称“八大金刚”。Ｓ市的紧俏物资都被他们暗中掌握，“除了飞机大炮，什么都能搞到”。钱便一叠子一叠子地装进手提包。他通天，谁也治不得他。就良心而言，他早可以将埋葬在监狱里的朋友忘却；但良心被一桩事件牵扯，使他不得不时时想起那个亢头。
每年年底，从监狱里寄来一封信。信上总说：我表现好，减刑了，很快就要出来。你欠下的债定要还，我会来讨债！大包第一次接到信时，竟火了：“我没咬他！我没咬他！”再来信，他不理睬，把信撕得粉碎。那时他年轻，还不能正确理解事物，还不会反省。
生活是怎样的复杂啊！大包娶了亢头的女朋友为妻。他本是为了义气，常去看望那姑娘。想起自己对不住朋友处，就百般地关照她。姑娘很美，况且是少女，最易使人动心。大包又没守住某种东西，由补偿心理渐渐地滑入爱情。姑娘在不幸中以他为知己。
婚礼很隆重。新婚之夜极甜美。第二天早晨起床时，那封信来了。邮递员在敲门，咚咚响。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死神在敲门。
钱太多，不敢存银行。他就学老农民的样子：将枕头拆开，钞票成捆地塞进去。这种钞票枕头他家非常多。这时候，每年从监狱寄来的那封信，就显得特别有分量。他曾搬了几次家，但信到底还寄到他手里。于是他不再搬家，而装上了沉重的铁栅门。他有一种高级门铃，一按就奏出美丽的外国音乐。去开门，他先隔着栅栏看清客人，再把铁门打开。他还备有两把匕首，到关键时刻好拼个你死我活。
大包为钱惴惴不安。同时，不能继续捞钱，他的手就痒痒。他终于找到一个比较合法的途径：在老家，他鼓动起一个远房亲戚办养兔场。他拿出一个枕头的钞票投资，并通过关系雇到一位技术员。养兔场一派欣欣向荣，钱又源源不断地流入他手中。
大包要找一个保险箱。这保险箱必须是人，忠实可靠，关系特殊。有一天，他发现了养兔场的小翠，觉得十分理想。小翠很难看，粗粗胖胖，嘴唇极厚，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他便考验她：“小翠，这一千块钱放在你这里，要花随便花。”下个星期，他又骑着摩托车去了，随随便便地交给小翠三百块钱。左一笔，右一笔，没有账，乱糟糟。但他有个小本，一分一毛也记得清清楚楚。
等够了一万块，他忽然问：“小翠，你把钱都藏在哪里？”姑娘翕动着厚厚的嘴唇道：“藏在箱子里，埋在槐树下。”夜里，他叫出小翠：“走，领我去看看。”他们走出村，来到槐树林。小翠用镢在一棵老树下挖起来。一会儿挖出了那箱子。大包仔仔细细地把钱数了一遍，分文不少。他笑了：“小翠，你真老实。”姑娘也笑了，憨厚得近乎愚蠢。
接着，大包采取了决定性的行动：他笑嘻嘻地摸摸小翠的头发，猛地把她压倒在柳丛里。胖姑娘不敢喊，但力气很大。大包与她搏斗到半夜，终于将她奸污了。
她呜呜地哭，大包细心地帮她把衣服穿好。他说，他喜欢她。他要给她许多钱，还要在城里找个工人娶她。他说，这一切凭小翠自己很难做到，因为小翠丑，家里又穷。她只能依靠他。反过来呢，小翠去告他，自己名声坏了，还不能在养兔场工作，事情就全搞糟了……小翠不哭了，顺从他，相信他。
走出柳林子，大包感到一阵恶心。他甚至不是为了性欲而奸污小翠。但他想：这样就保险了。女人最保险。
大包并没觉得自己做错。都是亢头在监狱里逼他。亢头被判了无期徒刑，他出不来，没关系。可你又不得不防。就好像头上悬了一把铡刀，总感到它随时要落下。大包为了弥补良心的不安，也为了更保险，真的对小翠很好。他常常给她买高跟鞋、吊袜、进口服装，把她打扮得土不土，洋不洋。他甚至为她物色了一个对象，只是年龄很小，小翠要结婚还得等许多时间。但做了这一切，并不能消除来自监狱的威胁。非常奇怪，随着生活的发展，他内心的恐惧越来越严重。
大包生就一副讲义气的模样，叫人觉得跟他办事十分牢靠。林山村一个万元户就是这样，对大包信服得五体投地。大包说：“贩苹果到深圳，能赚大钱。”万元户说：“就是没法运。”大包拍拍胸脯：“那没问题，我给你搞两个车皮。”大包神通广大，果然把事办妥了。万元户孤注一掷，买下全村的苹果，总共十万斤！他说：“你再上深圳联系好买家，赚钱我分一半给你。”大包立即给深圳的朋友写信。那边说，没问题，来吧！
结果出了大问题。那一年苹果丰收，无数“二郎神”往南方贩苹果。价值规律显示出其神奇的效应，广州一带的苹果竟比产地还便宜。大包害怕了。幸亏没投资，事情好办。他偷偷买了一张飞机票，“日”地飞回北方。万元户在一个明丽的早晨，从著名的白天鹅宾馆跳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噩耗传来，大包坐不住了。深深的内疚逼他来到林山村。他为万元户哭坟，哭得死去活来。他悲怆地喊：“大哥你怎么就寻短见你怎么就不向兄弟我张张口啊——兄弟我不是那号人啊——啊——”在林家喝酒，大包喝得酩酊大醉。他对死者家属说：“我买一半苹果！我买一半苹果！”接着从提包里抖出数千元钞票。
酒醒，又是新的一天。这天，大包自我感觉良好，钱和泪水似乎洗刷掉积存在心底的污垢。他去养兔场看小翠。小翠告诉他箱子里的钱装满了。他一激动，慷慨地说：“你能不嫁人，我养你一辈子！”他得意洋洋回家去。结果，他在桌子上发现了那封信。
还是这样说：我表现好，减刑了，很快要出来。你欠下的债定要还，我会来讨债！
顿时天旋地转。大包三十五岁，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打击！他得了美尼尔氏综合症，躺了几天。他奇怪：过去我并不太怕，现在怎么越来越怕？过去从不感到自己有罪，现在怎么感到有罪？他晕眩着，百思不得其解。
他决定去看他。这笔债再也不能背下去。让他捅一刀吧！或者，用许多许多钱赔偿，让他出狱后成为一个富翁。
大包通过许多关系，和监狱领导挂上钩。他带着钱、茅台酒、外国烟，到监狱去。一位戴眼镜的管理干部，仔仔细细地将犯人档案查了一遍，告诉他说：亢头早死了。入狱三年后就患脑炎死了。大包头上仿佛炸响一个霹雳，呆立着犹如一根焦木桩！
他哭了。这回是真心诚意地哭。他感到内疚，这种内疚却是被恐惧逼出来的。心头升起迷信，绻绻缕缕宛如青烟。他要求看看亢头的牢房，暗怀着祭奠鬼魂的念头。
大包来到一间大牢房，里面关着二十几名囚犯。他站着，囚犯全部抓着铁栅栏看他。那些人中有杀人犯、强奸犯、贪污犯、赌徒……一个个蓬头垢面，脸色白中泛青，目光烁烁似火炬。一位独眼老囚朝他笑，笑得意味深长。另一个驼子出奇的高大，巨人似的弯下腰，瞪着凶恶的眼睛，对他喷出火热的臭气。还有一个小孩——其实不是小孩，长着一张狐狸般的小白脸，淫邪地努着嘴，细眯的眼睛左右顾盼，却从栅栏缝里伸出一根中指，向他勾勾，勾勾……他们全都知道大包的秘密，仿佛大包早就是他们其中一员。那一排排紧握栅栏的手指，那一蓬蓬刺猬毛般直竖的头发，那一张张千奇百怪的阴郁的面孔，好像构成一个模糊不清的、荒诞的整体；而神秘的信，就是由这个整体发出的！
大包把烟、酒、钱全分给犯人。他虔诚而恐慌，仿佛他们就是鬼，他在地狱中祭奠。离开时，他不敢回头，总感到亢头还在，一回头便要给他看见。到了阳光下，大包心中才释然。“好了，好了……不会有那封信了！”
然而，当他回到家，桌子上又放着一封来自监狱的信！他不敢走近，左躲右藏，却避不开那封信。他被关在笼子里。他抓住防盗的铁栅门，用力拽，拽不开。他蹦跳，喊叫，发疯似的用头撞墙，却无济于事……
他永远弄不懂，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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