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三面围墙,是一段堂屋的闲置地基。
太阳漫过东山墙,树木的影子立即显现出来。影子投进厨房,影子贴上公鸡的绚丽的羽毛,公鸡在浮土堆旁站起来,扑闪几下翅膀,跳向高处。空气中就回响起它嘹亮的歌声。我看见沉睡了一夜的灰尘,伴随着它的歌声飘离其位,在阳光下快乐地旋舞。
杂沓的脚步从东边的大街传来。马脖子上的铜铃声,混合着赶车人的皮鞭,一道发出脆响。胶皮轱辘碾压过干燥的路面,很快轰隆隆远去了。这些勤劳的先行官走后,紧随上场的是小商贩。叫卖声是他们的招牌。顺着风,声音从远处一波一波地满溢过来,侵扰着这个清晨的安宁。最能打动人心的,是卖小吃的,还有货郎。他们仿佛研究过孩子的心理,对你的爱好了如指掌。让人在没有戒备的情况下魂不守舍。比如,你馋油条了,卖油条的就一个劲在墙外吆喝,那黄澄澄的香气似乎一点点渗透进来。还有,你喜欢玩具模子了,货郎的小鼓就响起来。一直摇,一直摇,好像不把人摇出去他就不走。和这些诱惑一起盘旋的还有另一样东西:贫困。没有几个母亲会拿家里仅有的零用钱作为口腹的消遣。不列入计划的开支,在节俭的家庭里简直像犯罪。
那些诱惑的天籁之声终于渐行渐远,依依不舍的的考验告一段落。
"润如油膏"这个词,多用来形容肥沃的田地。西园显然不具备这样的质地。尤其是几棵树长起来之后,我也就失掉了观看瓜菜满园的幸运。
那就看树。国槐树头上顶着两个枝杈。夏天里,一树米黄色的花儿让它平添了几分妖娆。更多时候,它总是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嘴脸,似乎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在正中,所以要奠定稳重的基调。墙角的榆树很随和,允许我们在每个春天攀爬上去采摘榆钱。也不计较鸡鸭在它下面搭窝、吵嚷。这样的结果最终招致虫害滋生,险些招来灭顶之灾。让人看得心寒,即使作为一棵树,有时也不能太善良。
干燥的土质适合铺上席子乘凉、午休。每个中午,我都能看见无数的金色光点,透过树梢降临人间,像挥着翅膀的天使。她们在树梢和枝叶间飞翔,发出一声声的感叹唏嘘。在她们慈爱目光的注视下,襁褓中的孩童安然入眠。
大地安宁,时空静止,在西园漫长的夏季经常如此。
善良和胆怯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对外面世界的敬畏。这表现在,我喜欢每一棵钻出砖缝的野草,我不曾碾死过一只爬过我脚下的蚂蚁,甚至,在晨光中沿着细丝荡漾下的青虫,我也绕道而过。
季节更迭的信使每年按时到来。母亲总是在寒冷即将褪尽的时刻,把蛋壳扣在香椿树上。她说这样长出来的椿芽格外好吃。这带了帽子的绅士,从此格外受到我的眷顾。从萌动到破裂,终于有暗红的芽儿顶露出来,它们的每一次变化都印在我的脑海。大人们却把它忽略了。大人们忙着收集,把各式各样的东西统统收集进来,然后胡乱堆放。他们的目光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徘徊很久之后才落回身边。所以对于园子里的变化他们常常惊讶:唔,花都开了?或者是:唉,又该栽秧了。
我常常在香椿树旁边站很久。累了就蹲下。我也成了一棵树,和它挨在一起。这样的举动因为看起来十分文静,所以常常得到表扬。我允许蚂蚁爬上我的鞋子。犹豫了一会,它们果真这么做了。并且试着做进一步向上的尝试。它们的足纤细,足音轻轻叩响,让人血脉沸腾。可这样的激动是有耐性的,往往它爬到小腿处就被我一掌扫落了。
沿着柴垛可以爬到西墙。麦秸杆从破旧的墙瓦下露出来。沿着土墙再往上,还可以爬上西屋。春季里我能摘到邻居家的榆钱。秋天里,能摘下自家的枣子。从高处往下看,西园并不大,但足够安排下几棵树、杂草、柴垛、杂乱的农具、几只鸡鸭,一条晾衣绳,还有许多甲虫和蚂蚁。小孩子永远痴迷于翻来找去,总在寻找什么。寻找实在的,或者虚空的什么东西。至于自己住在什么样的房舍,并不关心。母亲们也未必知道孩子的需要。
搬运、挖掘、隐匿、躲藏,常常一抬眼,黄昏驾临了。我攀上西墙。看太阳慢慢坠落。孤独的飞鸟在暝色弥漫中发出阵阵哀鸣。这些黑夜的信使,它们将忠诚地把黑夜带回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