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缺

时间:2014-01-20 09:58来源:新华副刊 作者:丁海波 点击: 载入中...

阳光

 

  
  在那些绵长的岁月里,由于身体的残缺,我的经历被许多的苦痛、许多的遗憾拉扯得支离、斑驳。可是,我知道,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岁月正完好无损地倏然而过……

 

 

  (1) 我的母亲象祥林嫂

 


  一九六四年初春,母亲生下了我,是第四个孩子。由于家境好转,比六零年出生的老三壮实了许多,又由于江苏老家祖母的到来,母亲不用在月子里就下地洗尿布和自己煮吃的了,这样可以把前三个月子落下的头晕、关节痛什么的养一养。据说月子是既可以落下病根也可以养好一些病的。


  我就这么沐浴着春风茁壮成长起来,上有老祖母对孙儿的疼爱,又有父母亲对幺儿的偏爱,还有姐姐哥哥们对小弟弟的希奇,我长得格外健康。这有一张那个年代罕见的相片为证:是一张上了色的照片,半岁的我赤身坐在一块花棉毯上,咧开嘴笑得象个弥勒佛,唇被涂得殷红殷红的。我是那个计划年代无计划的产物,父母亲的态度是,既然有了就生下吧,左邻右舍谁家不是一大串孩子呢,至于孩子的未来,那可想不过来。虽说"望子成龙"是老话了,可六十年代的家长,很少有给孩子设计未来的。那么多的孩子,就象地里的庄稼,栽一茬收一茬,顺其自然。孩子嘛,怀里抱抱、地上爬爬、扶着墙走走,咿咿呀呀学说话,不管先叫爸还是先叫妈,就这么慢慢长吧。


  到我长到扶着墙走,摇摇晃晃摸到隔壁的潘婆婆家,把床下的鞋翻得一地,还拉了泡屎,对着婆婆一阵咿呀,乐得潘婆婆笑道:宝宝会说话了!


  这当然不是我会说话的记录,但却是我唯一会走路的记录。在未来的日子里,母亲无数次地抚摸着我瘫软的双腿,甜蜜地回忆我走路的日子,而我也在母亲一次次地讲述中,相信我是用双脚走过路的。


  ……我突然发起高烧,几天不退,又恰逢当医生的父亲到野外分队巡诊去了。一位姓谭的女医生,用酒精棉球在我胖胖的屁股上擦着,嘴里说:"宝贝,真舍不得扎你哟。"一针下去,我嘹亮的哭声刚响起,立刻就哑了,身子一下子瘫下来。等到父亲回到家,和母亲一起抱着浑身瘫软如一滩烂泥的我,辗转送到县医院,又到省城,抢救了一个星期。抽脊髓化验,吊盐水,从鼻子插管子灌药和饲牛奶,最后算是保住了一条小命。结论是:小儿麻痹症,学名叫脊柱灰质炎。(最近每年都有一两天,国家领导人走上街头,抱着个小朋友,用小勺喂一粒糖丸--这是全国开展的脊柱灰质炎计划免疫,避免了多少孩子不能走路的悲剧。)而谭医生的那一针据说穴位太下面了,打到了坐骨神经上。我至今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科学,可那一针确实在我的屁股上久久淤塞不散,终于化脓了,最后留下一个不可消除的深陷的坑。母亲的心里有一个疙瘩,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残废了,虽然也见有其他的孩子得这种病,都没有我这么严重。总归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什么不对呢,那就是父亲的同事谭医生。文革中到处闹派性,谭医生和父亲不是一个阵营的, 母亲疑心她是有意的。母亲有心去找她拼命,被同样是医生的父亲压制住了。这个疙瘩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影响了我们一家的生活。记得我上小学好几年了,只要见到不知情的人,提到我的事,母亲会立刻把我抱到膝上,脱开裤子让别人看我屁股上的那个坑,说:"要不是她,我儿子怎么会这样?……"直到我懂得害羞了,不再让母亲那么做。


  后来上学读到鲁迅的小说《祝福》,里面的祥林嫂念叨她的阿毛时,那就象是我的母亲。

 

 

  (2)一条破裤子和山顶上的阳光

 


  我的第一次解放,是从父母亲的背落到地上。


  父母亲的背是我的摇篮。摇啊,摇啊,和我一般大小的建军、志春早就四处乱跑了,我还在摇篮里;摇啊,摇啊,比我小的鸿雁、蜀华也可以走路了,我还在摇篮里。摇啊,摇啊……我不知道,这摇篮是父母亲的爱编织成的,也织进了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忧愁。可我也终于不满足这个摇篮,我想下地了。


  这是我和土地最亲近的一段时间。门外土坎下那一窝红蚂蚁是我的伙伴,我时常会扔些饭粒儿给它们吃,有时还会把别的小朋友玩剩下的死蜻蜓要来,送到它们门前。只要有一个蚂蚁发现猎物,就会立刻回巢搬兵,大队人马会陆续到来,共同搬运他们战利品;为了看到更大的蚂蚁队伍 ,有时我会用根小木刺把蜻蜓钉在地上,让它们使劲力气也搬不动;我最终会放行的,不忍心看着它们的努力荒废掉。家里门后有一个小土坑 ,是我用铁钉凿出来的,那里埋着的一个核桃是我的秘密。如果说半夜尿床捂干了我没有告诉母亲不算是一个秘密的话,那个核桃就是我仅有的一个秘密了。 把核桃在门缝压裂,慢慢剥开来,核桃仁就象一个小小的脑髓,它默默地在思考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对它的美味垂涎欲滴。之所以留一个藏起来,是想把它留给我舌头的美好印象确确实实的延长一点。可我的计划往往被肚子里的馋虫很短时间就打破了,在考虑到安全把它翻出来看过几次以后,终于把它藏到最安全的地方--肚子里。


  我下地了,我幼稚的心灵是无法感受到第一次接触大地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振颤的,所以已经记不得这对我来说有特别意义的一刻了。可以记录这一刻的,是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破裤子。


  记得看过一个叫"收租院"的展览,最引起我共鸣的,是那些贫下中农的破衣烂衫,因为我也有一条那样的破裤子。我没有像贫下中农一样受恶霸地主的剥削,我的破裤子是条船,它载着我游出了家门。母亲开始不忍心看着我像个小牲口样爬着四处游荡的,要么把我背在背上,要么把我固定在一个四周拦着的木椅上,但终于拗不过我求解放的决心,放我下地了,用哥哥穿过的一条旧劳动布裤子给我套上。


  我爬着第一个访问的地点是建军家鸡圈后面。那儿堆放的柴禾倒不稀奇,地质队每家的门口都有一堆,我好奇是为什么每次"躲猫猫"建军和志春都往那儿钻,而且有天晚上父亲背我走过,从那里传出癞蛤蟆的叫声。我接着又到了建军家和志春家,我们一般大小,是好朋友,他们常到我家玩,乱翻我的玩具,有一次差一点把我的秘密核桃翻出来,我早就想报复一下,也到他们家乱翻。我暂时无法到达的地方,是土坡下面的那一家小商店,尽管父亲背我在那儿停顿过给我买水果糖,可我真想亲自去看一看,那馨甜的味道是很诱惑我的。


  说是在地上爬,其实我的两条腿完全没有力,是靠两只胳膊拖着走,旧劳动布裤子很快就破了。母亲每晚的工作是给我洗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把我工作服上的破洞补好。当我爬了一天,疲倦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母亲在灯下补破裤子;我因为满足在梦里露出微笑的时候,母亲还在灯下凄凉地缝补我的破裤子。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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