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开始,75岁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武汉连轴转,参加了很多活动。作为华中科大当代写作研究中心请来的驻校作家,“法国文学周”活动的特邀嘉宾,他与学生、读者和作家零距离交流,畅谈文学与生命,反响热烈。
实际上,勒·克莱齐奥这次的中国之旅已持续一个多月,从北京到南京到武汉再折回南京,这段旅程还将持续下去。11月12日,巴黎发生恐怖袭击的前一天,他在华中科大人文学院一间办公室里接受了长江日报读+周刊记者独家专访,详解他与中国的缘分,分享他从中国文学所获得的丰富体验。
闲暇时,他不是在写作就是在看书
那天下午的华中科大校园,烟雨迷蒙、气温很低,东五楼322会议室挤满了人文学院的学生们。接受采访前,他先参加了这场与学生们的座谈。15时许,勒·克莱齐奥在几个老师的陪同下进来,屋里有些挤,但是气氛和谐。勒·克莱齐奥并不喜欢簇拥,在公开场合甚至有些羞涩,但是他尊重东道主的安排。
开场白他自我介绍,说文学是自己的生命,鼓励学生们多看书。勒·克莱齐奥中译本主力译者、南京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许钧教授插话说,他所见到的闲暇中的勒·克莱齐奥,不是在写作,就是在看书,一个包包时刻背在身上,里面永远装着两样东西--他的手稿和别人的书,“这包包就是他的灵魂”.
勒·克莱齐奥接过话头,“要这么说的话,我的灵魂丢过两次了”.
他是个善良、幽默、坦率的人。有学生问他是否受过萨特的影响,他说,他喜欢萨特胜过卢梭,但是从来没有读完过《存在与虚无》,“那本书太不容易读下去”.
勒·克莱齐奥生于法国尼斯,童年在非洲度过。也许是受辗转流离生活的影响,他的作品融入了欧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不同元素。他的早期作品,《诉讼笔录》和《可爱的土地》,空灵寂静,人物在色彩的海洋中摇摆不定。他后期的作品,更致力于拓展人们的心理空间,表现出一种更凝重的诗意。他笔下的人物多游离于主流文明之外,且往往处于社会底层。
2008年,勒·克莱齐奥因为“将多元文化和冒险精神融入创作,善于创新、喜爱诗一般的冒险”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与众多知名西方作家一样,他对经济发展引发的“现代病”抱有警惕心,但在接受读+专访时他也说,他并不反对落后国家的现代化努力。
想听听三峡的猿啼 看看白帝城的早晨
勒·克莱齐奥与中国初次邂逅,是在1967年。接受短期的兵役培训后,他获得了戴高乐发起的一个合作服务项目的资格,可以前往某个国家。那时他对中国了解很少,但还是选定中国作为目的地。事与愿违,法国外交事务管理部门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被改派去泰国。在曼谷,他结交了一位中国籍留学生,了解了很多中国的文字和文化,还看了京剧《白毛女》。
后来几年在墨西哥,勒·克莱齐奥读了《孟子》和《道德经》。他有个朋友信奉道教,他们一起学习道教典籍。“感谢一位法国汉学家的付出,让我读到中国名着的法译本,一本《水浒传》,一本《红楼梦》。这两部小说迥然不同,前者是描写一群理性的、并非疯狂的人,在偏远的州县,面对政治动荡如何思考和行动;后者则把我领入世家大族的生活中,让我体会形形色色的恩怨和乐趣,这书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完全不同于《水浒传》那种对草莽英雄的描写”.
这些阅读,让勒·克莱齐奥感觉抵达了中国文化的某种核心地带。
从上世纪90年代,勒·克莱齐奥开始常来中国走动。他去了很多地方,包括老舍的故居。2013年他成为南京大学兼职教授,每年有三个月会骑自行车穿行在南大的校园。有媒体采访瑞典学院的前常任秘书,他讲起一段趣闻,说是在南京他偶遇勒·克莱齐奥,问他:“你怎么在这里呢?”勒·克莱齐奥说:“我在南京大学教书。”他又问:“你教什么呢?”勒·克莱齐奥说:“我教美术,但是我不懂美术。”
去年底一个非常寒冷的日子,勒·克莱齐奥从济南坐动车,去高密看望莫言的90岁老父,高粱地,还有莫言出生的老屋。
眼下,勒·克莱齐奥或许正行进在长江三峡的水面上。“我想去看看猿猴啼叫过的山岭,白帝城早晨的样子。我和学生们约好了,要一起完成一本中国诗选,要去看看李白他们当年的行迹。”他对读+周刊记者说。
喜欢老舍独特的忧伤感
对于中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毫不掩饰对老舍的偏爱。他领取诺贝尔奖时,就公开赞美和怀念过老舍。最近一个月,他每到一地,也必提起这位中国作家。
“上世纪80年代,我在英国就读到了英译本的老舍作品。”勒·克莱齐奥告诉读+周刊记者。他最早接触的中国文学都是古典作品,直到很久以后才开始读中国近代作家,而第一个接触的就是老舍。“他写北京城里平民百姓的生活,很有莫泊桑的味道。我喜欢他那种独特的伤怀之感。”他对老舍的小说《初雪》印象特别深刻。
25年前他终于踏上中国的土地。他去了老舍故居,见到了老舍夫人,凭吊了老舍去世的湖边。2000年左右,他应邀为《四世同堂》法文版写序。“年轻时老舍曾居住在英国,对狄更斯进行过研究。这两位作家都喜欢描写民众的悲惨生活,但老舍在他的小说中加入了一种天生的讽刺感。他笔下的小崔,还有那个外表丑陋的大赤包,活像狄更斯笔下的斯克鲁奇”.
在勒·克莱齐奥看来,老舍身上有一种“绝大的悲悯与智慧”,他认为老舍小说中营造的挥之不去的忧伤感,在很多现代作家笔下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很珍贵。
这种对老舍的解读,国内媒体近来涌现不少质疑的声音,有评论者甚至撰文,直指他“不懂老舍”.对此,勒·克莱齐奥告诉读+周刊记者,他只是一个作家,作家的使命始终是表达个人情感,而不是给社会问题开药方。
“无论是在1865年、1945年还是2015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北京还是哪个不知名的地方,看到为了生计而去掏烟囱的小男孩,狄更斯、老舍和我都会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说,中国是文学的富矿,值得作家们沉迷其中。